鬧了半夜一無所獲。多鐸莫名身死，而那麽多的貢品憑空消失。拖雷頭痛欲裂，他沒有想到自己只是偶然來一趟就會發生這些事情。

軍營中已有流言。沈千戶去約束漢兵了，蒙兵那裏拖雷也去呵斥了幾句，隨後他便回來見今晚自己帶回來的人。

拖雷頗有些五味陳雜，他從未想過，會在這裏見到他。

幾年前，這個人在大都也算是溫雅公子，可是如今卻如同一個流人乞丐。這個人把他的兒子帶到了人世——算是他的恩人，但是這個人也是朝廷的欽犯。

拖雷把人帶回了館驛，讓人尋了衣物，還讓他修整了自己，再出來看，倒是能入得眼了。逃亡流浪的生活讓這個年輕人的眼角爬上了皺紋，面孔蒙上了一層風霜，那條微跛的腳看來也是逃亡的結果。

拖雷屏退了周圍的人，來到那個人面前。

“林清然，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！”

“將軍認錯人了，草民名叫木雙清。”

“雙木為林，你還是丟不得你的姓氏，況且，真人面前說什麽假話！”拖雷笑了起來，“別人不認得你我卻認得。”他轉手倒了杯茶給眼前叫林清然的人，“我不會害你，畢竟你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！”

提到孩子，眼前的人表情柔和了很多。他終於放棄了掙紮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。

“小公子還好嗎？”

“不錯，身體強健了不少，現在已經會騎小馬了！”提起兒子，拖雷面上也柔和了許多。

“那就好。”林清然點頭，“算我多一句嘴，將軍，我見您眼角發紅，這是燥火上升……”

“我……”拖雷剛要回答，便有軍士在門外稟了一句。

“將軍，知府大人和達古爾來了。”

“讓他們進來！”

張九成在前，達古爾在後，兩個人走到拖雷面前。

“小人是來稟報。”達古爾低頭說，面色發白，“小人已經驗明屍身，確定多鐸大人是被蛇纏而死！”

“為何如此說？”

“剛剛在多鐸大人手中發現了蛇鱗，小人發現他的脖頸處亦有蛇皮狀的淤痕，而且隱隱還有腥味。這分明就是蛇勒頸所致，而且大阿骨亦如此說。”

“大阿骨在哪裏？”

“還在草料場，說是要禱祝一會兒。”

拖雷點點頭，讓達古爾下去，把目光投向張九成。

張九成一臉憂愁，言語中也有些不盡之意。“下官剛帶人去了多鐸千戶的住處，在他的遺物當中，發現了這個——”

拖雷細看張九成呈上的物件。

那是一個白玉把件——如人的拇指粗細，食指高低，看起來如同文人喜歡的印章，頂端雕成一朵古拙的蓮花。把件從中部到底部變成了方形，雕鏤出幾處高低不平之處。那玉質地堅硬，不算名貴，卻是個老物件，看起來已經被人盤養了有些年頭，顯出溫潤透亮的意思來。

“這東西……將軍，下官從發現的那刻就在想……”張九成吞吞吐吐，似乎不知道要怎樣說。

“想什麽？”

“此事是不是和白蓮教逆黨有關？”張九成輕聲說，“下官抓過幾個白蓮教的逆黨，他們有的人身上便有類似蓮花圖案的文身！”

“胡說！多鐸怎麽會和白蓮教逆黨有幹系？！”拖雷驚怒——若是多鐸真的和白蓮教有了牽扯，那麽作為親眷的自己怕也沒有好果子吃。

“聽聞白蓮教善用妖術，他們下層的幫眾入教之後會在身上文出蓮花的文身，而高層用玉質白蓮作為信物。下官疑心，莫不是我們這裏混入了白蓮妖人，他無意中丟失了此物，而此物無意間被多鐸大人撿到。白蓮教妖人為了奪回信物，便用妖術殺死了多鐸大人！”

張九成不愧是官場混跡多年，一番猜想便把多鐸摘得幹幹凈凈，拖雷面上也好看許多。

“下官又在想。傳聞白蓮教之人會妖術，能挪山填海，隔空取物。莫不是他們為了竊取高麗使團的貢品混入了館驛，這些貢品都是被他們奪了去？這偏宅本是作為倉庫所用，四壁結實，倉廩嚴密，那麽多的貨物，怎麽就如同長了翅膀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呢？定然是妖術作祟！”

“這話說得不錯！”有人在門外說，隨後自行走進了屋內。林清然打量了一下他，只見此人頭上戴著一頂奇異的帽子，帽子上纏滿了五顏六色的布條，布條下垂著，中還有金鈴和橫七豎八的羽毛，身上穿著的也是這般衣物。這些奇形怪狀的飾物遮住了他的身形和樣貌，把他隱藏在晦暗的神秘當中。

林清然想，這應該就是人們口中的大阿骨了。自己到京師的時候，倒也見過不少這樣的神棍。

“這宅邸不幹凈，不僅有蟒神，還有妖人做的妖法和冤鬼！”大阿骨進來朝拖雷和張九成見過禮後，開門見山地說。

“這是什麽意思？”拖雷微微皺眉。

“將軍可知這館驛原來是屬於一個名叫何長青的何姓人家？”

“略有耳聞。”

“何家本是婆娑府的富商大戶，一夜之間闔府盡喪。主人何長青夫婦帶著三個孩子跳入燒窯中自盡。”

“我倒是依稀聽說過這樁慘案，只是不知道所為何事讓這夫婦做出如此決絕之事？”張九成點頭道。

“將軍和大人，二位看不到這宅邸上空的景象可真是福分。殊不知，這上方是如何的怨氣沖天！”大阿骨遙指了一下天際，雙手做了一個誇張的動作。

“何長青之父本是遼陽路（元代婆娑府屬於遼陽路）的一個知事，娶了朝中貴胄的庶女為妻，得了丈人不少助力。雖然妻子是庶女，但是生來就刁蠻潑辣，容不得其他妻妾。何長青本就是妾室所生，在家中被嫡母和嫡兄弟欺壓得擡不起頭來，後來更是凈身出戶。何長青便只身來到了這裏，也是老天庇佑，竟讓他闖出了一番名堂。將軍知道放排吧？”

每年，從遙遠的長白山砍下的巨大圓木，都會順著鴨綠江水放下。圓木順著江水一直流到下游，在下游被截住，然後加工運到各地。

“何長青就是靠倒賣木材發家，後來又建起了窯場，娶妻生子蓋起了這偌大的宅子，婆娑府內幾乎無人望其項背。可是好景不長，何長青的父親死後，何家迅速地沒落。從前看不起何長青的嫡母和嫡兄弟又把眼光投向了他，幾次三番地攪鬧尋事，無非想從何長青口袋裏拿出銀子。何長青幾次忍讓後，終於扛不住和嫡母兄長翻了臉，於是他的嫡母兄長便以不孝將他告到了官府。須知道，他的嫡母是蒙人，而何長青只是個漢人，結局可想而知。何長青的全部家當都要被判與他人，還要獲罪。

“何長青是烈性之人，他帶著妻兒跳到了燒窯當中。何家有兩子一女，分別名為何海波、何海沙、何汝君，當時只是懵懂頑童。燒窯中便是鋼鐵都能化成水，何況血肉之軀，結果第二天人們找到的也只是殘留下的骨骼碎片而已。傳聞何長青在自盡前留下了一封書信，在信上無比惡毒地詛咒了嫡母和兄長，詞裏言中的恨意讓聽到的人都為之恐懼。他說人心不足蛇吞象，想要覬覦他家產的人都要被蛇吞噬，不得好死。何長青的決絕讓他的嫡母兄弟大為恐懼。說來也怪，這何家偌大的家業，當其母兄來點驗財產的時候，竟然除了這棟大宅，一兩銀子也沒有。更巧的是，他的一個兄長在他死後兩天就生病暴斃。其母覺得這是何長青一家人的詛咒，再也不敢在這棟大宅裏居住，遠離此處。這就是這宅邸上方怨氣的由來。”

故事講完，卻見拖雷的表情有些微妙。半晌後他說：“如此，你想怎麽做？”

“自然是作法！做大法事！所謂怨生惡鬼，憎養陰物。蛇蟲鼠蟻都是地下的陰物，皆因怨氣而來，所以必須做法事！”

“可是你又如何解釋多鐸死前留下的‘婆娑’二字？”

“那應該是‘娑婆’啊！”大阿骨說了一句，似乎有無限感慨。

一個士兵小聲地說：“不是應該從右往左讀過去，怎麽會是娑婆？”

“怕是冥冥中的註定！”大阿骨白了一眼那個士兵，“《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》中說：‘俗間之罪滿婆娑，唯有慳貪罪最多。’他定然是在遇到庶弟的鬼魂後，想到自己的貪婪導致殺身之禍，才寫下的這個詞。”

“這解釋不免有些牽強，我覺得會不會是兇手的名字？”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林清然突然問了一句，“人之將死，哪裏會想到這許多？最為直接的反應應該是把兇手的名字寫下吧！”

“你是何人，這裏哪輪到你指手畫腳？”大阿骨被人打斷，頓時大怒。

拖雷把手中的茶盞往旁邊重重一放，大阿骨突然醒悟過來——這裏比他位高權重的人多得是，他此舉實在越矩，急忙退到一旁不再言語。

“若說‘婆娑’是人名，倒是有這麽一個人。”一直在一旁沒有說話的張九成細聲慢語地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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